已然是第三個深秋。
只是將腳輕輕放在那飄落的梧桐葉上，便能奏響沙沙的樂章。風吹過，掀起一片緹色的波浪，再加上高處那枝葉間的婆娑，樹葉便又落下來了點。靜謐的梧桐林，也只依稀聽得清一些不知名的昆蟲正奏著歌。穿過那葉與葉之間的縫隙，是一片蒼白的天空，正填充著一片又一片的白與那一絲點綴的藍。遠望便是那宛如崇山峻岭的鋼鐵巨獸，令人難以相信這擁擠的城市之地中竟還有這樣一片淨土，留存著那將要被蠶食殆盡的自然純真。
撿起一片葉將其舉起，那紅的橙便亮堂起來了，但仍算不上光彩奪目的。畢竟並不是什麼陽光正好的天，眼睛也不會被刺得生痛。耳朵還是能接收到那來自外面世界的汽車鳴笛和嘈雜的凌亂，紛擾了來之不易的寧靜。很奇怪，好像人們早已習慣了那快如光速的生活，朝九晚五地忙碌早已成為常態，也使得人們連走馬觀花的功夫也沒有了。而我又是怎麼走進這片梧桐林的呢？
…………
「你說，人死後會去哪裡呢？」
「不知道，土裡吧。」
他吭哧地笑了一聲，隨後將目光從我身上移向布滿繁星的夜空。四周的梧桐樹並未阻擋我們觀星的視野，得益於這片不知因何緣由出現的空地。
「我覺得，會在天上吧。」
他指著天空說道。
我也仰望著那深藍色的幕布，星星正若隱若現地附著於其上，彷彿是某位畫家隨意一撒的白色顏料，成為這幅畫龍點睛的精緻之筆，卻恰到好處至如同有人刻意模仿得這般隨意。或許這就是那來自遙遠星空之外的魅力，對於那未知的驚嘆，但僅僅是望而卻步。
「如果我死後，我肯定會成為那一顆又一顆星星的其中一員，在那遙遠的天際看著你……」
他屈膝撐著腦袋，仰望那遙遠的星空。我便也望向他，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了什麼，心裡流淌的擔心害怕品嘗起來並不是什麼好滋味。
「不准說晦氣話……」
「好~」
…………
林子裡腐爛枝葉與潮濕的氣味並未讓我作嘔，卻讓我對之著迷。每當這些多態的氣息瀰漫於空氣當中，我的思緒便飄回了那個由繁星點綴的夜晚。就好像夢境那般地虛幻飄渺，又鐫刻著現實那永遠無法逃避的傷痛。但我始終喜歡和他在這一片又一片的梧桐林中散著步，聆聽著鳥兒們的啼叫，沐浴著穿梭於枝葉間的陽光，呼吸著那交雜著清新氣息的空氣，享受著在這樹影之下的談天說地……直到我發現我早已失去了他。
一場不知名的疾病帶走了他的生命，無可救藥，悄無聲息地前來，又斂聲息語地離去。終究諷刺的還是那不可抗力的荒誕命運，彷彿給我留下的只有那副躺在太平間的冰冷軀殼。但意外地我卻並沒有痛哭，彷彿早已經對這一切麻木了般地從容冷靜。我甚至嘗試逼迫自己哭出來，不過卻無能為力，只有那張面目猙獰的臉。我凝視著那雙早已緊閉的雙眼，用我的手最後一次拂過他的臉頰，是冰冷的。我好想讓他再次溫暖起來，可內心那尚存的理智告訴我這是痴心妄想，「放棄吧，不可能的」。
那感覺就如同在無盡的黑暗與虛無之中好像那無頭蒼蠅般的奔跑，方向已然迷失，殘存下來的僅有一絲羸弱的理智和接近瘋狂的歇斯底里。我終究還是迷失了步伐，自亂了陣腳，就像將那一個個的弱點毫無保留地暴露在敵人的面前，正翩翩起舞著，一覽無餘。思念成疾，我在一個又一個夢中一次又一次地夢到他的身影，是撲朔迷離般的美好，卻在夢的盡頭湮滅為泡影，化為烏有。
他最後變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金屬盒子，不輕不重，恰好是兩千克。
…………
「最喜歡的地方……海吧。」
「嗯？為什麼呢？」
我吸了一口手裡正握著的半杯橙汁，玻璃杯裡的冰塊與杯壁碰撞，發出清脆的聲響。
「山裡面長大的孩子嘛……」
我的目光也隨著他望向那遙遠的海平線，深藍與淺藍在遠處交匯，泛著一抹不明的白，反射的光令我不由地瞥開目光。
…………
訊號燈紅綠黃地交替，人行道上的寂靜無聲，路燈上泛著昏黃的燈罩，水流沖刷下蔓延青苔的河堤，遠處停靠但仍搖曳於水上的帆船和那幾近廢棄的碼頭……不知不覺間，卻已經駕車到達了港口。這是河流的出海口，是這座城市航線與水上貿易的關鍵要道。海上或河上，三不五時有輪船或貨輪經過，汽笛的嗡鳴聲震耳欲聾。
正值傍晚最後的時刻，那平時泛著白的海面也終於被夕陽染成了泛著金黃色的橙。踩在柔軟沙地上的觸感從腳上傳來，越靠近那岸邊，空氣中的海腥味便越來越濃郁。海水那冰涼的觸感也終於從手上傳來，調皮般地從指縫間穿來穿去，伴隨潮起潮落。而我的目光也終於落到了懷中抱著的那個金屬方盒子上，反射著那快要消失的夕陽與那每天都能看到的臉龐。
「為什麼不告訴我？」
啪，啪，一滴，兩滴，盒子上方出現了水滴，眼前一切也逐漸模糊起來。我只是擔心我會失去他，失去那個我好不容易搜尋到的他，失去那個願與我共享一切喜怒哀樂的他，失去那個能與我相安入眠的他……失去那個每天都會出現在我面前的他。可我已經失去他了，留下這個盒子給予我一個念想，可否？
「怎麼還是這麼喜歡哭呢？」
他的聲音出現在耳邊，彷彿輕輕般揉了揉我的頭頂，撫過了我的臉頰，又觸碰了那兩顆尖銳的犬齒。
…………
「我會在那遙遠的天際看著你……」
「不准說晦氣話……」
「好~」
他轉身過來，面向著我，笑容一成不變。
「這樣在你感到孤獨的時候，抬頭望向天空，就可以看到我了。」
沉默不啻是最好的回答。
…………
我望向那原本泛著金黃的天空，現在卻被深藍與紫色的幕布覆蓋，夜晚的帷幕在悄然降臨。繁星再次顯現，只不過這次彷彿多了些許，像是無數的眼睛注視著大地，地面上的萬物也因那璀璨星河顯得更加黯淡無光。此時此刻的一切，天地之間便只有那滿天星辰與我相伴。
…………
「那我要怎麼才能知道哪顆星星才是你呢……」
「笨蛋，肯定是最亮的那顆啦~」
他的手向天空指去，但那銀河璀璨，我何得知其蹤？
「是對你來說，最亮的那顆。」
…………
遠處的貨輪發出嗡鳴，近處的燈塔也射出屬於今天的第一道光。望向天空，那顆最亮的星星正閃爍著，好像正向我打著招呼，陪伴著我度過這一刻與之後每一刻的孤獨。我和他在那個同樣有著繁星點點天空的孟秋相識，又在另一個暮秋相告而別。那彷彿是令我捉摸不透的影子，好像擦肩而過；但卻撩動了我的心弦，讓我為之沉迷。
那些由鈣、磷、氧、碳等元素組成的粉末，最終還是融入了大海。與之隨行的，還有那片梧桐葉。
…………
我又回到了那片梧桐林。
來年開春，原本落下的梧桐葉早已化作土壤的一部分。枝椏上長著淺綠的嫩芽，掛著尚未成熟的梧桐果隨風飄蕩。這次沒有了落葉、沒有了蟲鳴、沒有了蕭瑟，也沒有了他；不過我卻得到了嫩芽、得到了鳥啼、得到了生機，與那和煦的溫柔。
「勿為我的離去而哭泣，因我從來都在你身邊。」